
海滨城市,夏天的味道是咸咸的海风,是随风飘扬的海藻与海平面上升起的白帆,是虾蟹刨沙,浪底浮鲸,麦芽糖发酵在口腔四溢,烟熏与炭烤中朦胧的人间烟火气。
“要上课了,俞洋快点!”
海风顺着凤凰花掀起百褶裙裾,海藻般的发丝,也如稍纵即逝的风从眼前略过。
“来了来了”
许意举起手表,七点十五。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,不着急。
抬头,两个少女已经不见踪影。
许意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,屋里坐满了人,戴着黑边眼镜的班主任,已经在讲台前站了很久,指挥着开学诸多事宜。
“刚好,你来自我介绍”江老师指着许意,“我们的事情很多,自我介绍大家尽量简短一点,不要耽误时间。”
许意摘下耳机,走到讲台前,眼睛透过厚重的眼镜片看向教室,目的在于寻找空的座位,于是自我介绍心不在焉得紧,“我叫许意,‘洋洋得意’的‘意’”
话音刚落,教室里传来起哄的声音。
“喔~”
许意不解地蹙眉,看了看台下陌生的面孔,自顾自走向早已锁定的空位。
后面的同学一个接一个,时间如流水走针而过,高中生活从班主任走后的第一秒开始兵荒马乱。
“你跟俞洋什么关系?”宁冼转头拍了拍许意的桌面,眼神里尽是八卦的火苗。
“俞洋?”许意皱眉,聪明如他,很快将这个人与上课时短暂的骚乱联系在一起。
宁冼指了指隔了两排的某个女生,侧颜温婉,四肢纤长舒展,背脊亮直,头发如海藻,美中不足的是白鞋子上沾了泥水,脚边踏下一片片凤凰花。
“我不认识她”许意如实回答,又想塞上耳机,被宁冼快一步抓住手腕,他盯着他再一度确认,“真不认识?”许意重重点了下头,甩开宁冼的手。
“哦”宁冼将信将疑地应和,“我,你总该知道吧?”
宁冼十分自信地扬起笑脸,却看到许意一脸茫然,瞬间垮掉,“不是吧,我这么特别的名字,你都没记住?我开始怀疑你刚刚说的话了。”
许意低下头,余光不经意看到那双带泥的鞋子,凤凰花的花瓣上还有早晨的露水,突然想到什么。
“我说完,大家为什么起哄?”
宁冼本来沉浸在,接受不了别人忽略自己中。听到许意主动跟自己搭话,那点悲伤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,“哦,俞洋自我介绍说,自己是‘洋洋得意’的‘洋’”。
解释得通。
这年纪,正是随便一点事儿,就能炸起一锅粥的时候,尤其是年轻男女之间,稍稍有关联便会引人遐想。

许意以为自己看得通透,对班里同学的起哄只觉得幼稚,更深层的原因没用心思考,如果不是故事的另一个主角,主动走到他面前。
又一堂课,江老师来调座位,俞洋被叫上去帮忙。
这才知道,她是中考状元,而且长得特别美。
用美形容已经有点媚俗了,唯美一点,应该这样。小说里,十几岁就惊艳所有人的面孔原来真的存在。
对许意来说,怎么形容贴切呢?就是她好看的,可以让他忽略她鞋子上沾了晨起的泥水。
于是,男生们特别配合,眼冒桃花看着台上婷婷的少女。
许意嗤之以鼻,肤浅,不屑极了。江老师指着中间的座位,“俞洋,你的位子”
俞洋眨了眨眼,眼睛莫名亮了一下,“老师,我可以自己选吗?”
江老师很意外,这个位子可是班里最好的位置,离黑板不远不近,最适合学习,因为俞洋足够优秀,她想都没想就觉得应该给她。
“我喜欢靠窗的位置”,她往台下看了一眼。
许意鬼使神差地抬头,视线正好与她相接,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,接下来有了预兆般进行。
“我想坐那儿老师”俞洋眨着眼,恳求。
江老师当然心软了,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,学生时代里,成绩好的学生,就是会有所谓的特权。
所有男生艳羡的目光里,俞洋一步一步走向许意,他表面淡定,实际上却忍不住屏住呼吸,终于在晕厥之前感受到身边有人落座,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。
身后宁冼嗷嗷的叫声,压抑中又被他的感官无限放大,“女神啊,女神坐我前面了!我要死了!”
“能不能有点出息?”周妨按住激动的宁冼,“你想被江老师听到吗?”宁冼识趣地闭上嘴。
虽然没有回头,但许意觉得,他能想到他们说话时的一举一动,甚至是脸上的微表情,他想跟着他们的对话分散注意,可心神好像并不受控。
热水烧开前,声音和动静是最大的,都比不过此刻他动荡不安的心。
“洋洋,我就知道你爱我,来,亲一个”直到下课,周妨笑嘻嘻地跟俞洋说话。
“姐妹一生一起走?”俞洋故意调侃。
“咦,鸡皮疙瘩都起来,你摸摸。”
“让你知道,你没那么大魅力把我吸引来而已。”
“那谁这么大魅力,你说?”周妨不服气,她把目光转向俞洋身旁,“总该不会是为了你的‘意’吧?”被扯入话题中心,许意抬起头,依旧懵然。
俞洋朝他笑了笑,转头回答周妨,“真聪明欸!”“不是……这么重色轻友的吗?”
“就是......”她们俩打闹的话,许意再听不下去,明知是开玩笑,却还是掀起他心头滔天巨浪。
俞洋和周妨打闹完回到座位上坐好,面上带着和善的笑,“刚刚,我跟周周开玩笑的,你别介意啊。”
许意微微点了点下颌,“没事儿”。
“那就好”俞洋从桌洞里掏出带着绿枝的花朵,“你对花粉不过敏吧?”
许意摇摇头,目光锁定她手里的凤凰花,“这花?”
“我路上折的,为了它,可惜了我的新鞋”俞洋苦着眉头看向脚边,复而舒展笑颜,“谁让它好看呢。”
许意看了看窗外开得明媚的凤凰花,莫名的失落传上心头。
开学没多久,学校的论坛上火了一篇帖子,俞洋莫名其妙摘得校花桂冠,他们班门庭若市,好奇的人纷至沓来。
这种情况多了,对班里同学的影响是可以料见的,尤其是许意,收获了很多非议。
“我没有那么想过,他们说的那些话”俞洋内疚地看着许意,“对不起,因为我才有那些不好听的声音”。
“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,你没做错什么,不用道歉”。
许意的回答,俞洋并不意外,经过这段时间相处,她知道他不爱斤斤计较。
其实多数时间里,她觉得他就像活在过去的隐士,永远置身事外,以一种众生皆苦唯我慈悲的目光俯视一切,成熟得不像十五六岁,甚至看不出他有喜怒哀乐。

“我虽然什么都没做,但是都因我而起”俞洋反思道,“我请你吃饭团吧,表达歉意”。
她从保温盒里,拿出用保鲜膜包裹的海苔饭团,“我自己做的,味道还不错,你要不要试一下?”包装简洁,或者说粗糙。
许意想都没想接过来,打开的动作没有停顿,咬下去的那一刻,好像忘了自己严重的洁癖。
“怎么样?”俞洋期待地望向他。
这时,她好像并不是遥不可及。尤其在看到他点头后露出的满足的笑,比窗外的凤凰花还灿烂。
明明最讨厌这种让自己心安,却对解决问题毫无作用的做法来着?
许意抛却思索,只记得海苔的脆和酱油的香,色拉酱的甜比不过少女的笑。
学校有一个关于“情人”的美丽传说,在凤凰花期的最后成为恋人的双方,会一直在一起。是不是真的,并没有人特意去验证,只是这个时间成了少男少女悸动的时刻。
也是在这个时候,许意清醒地知道,“女神”和平凡人之间的距离,不是一个饭团能够拉近的。
其实,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有仪式感的事情。明明早有预料,明明大家都清楚。
可看到真的从早到晚,都有人和俞洋表白时,许意还是闷闷不乐。
这里面,有叱咤风云的学生会会长,有风靡全校的篮球队领队,有不可一世的富二代官二代,有清高闻名的学霸……
许意想把自己锁起来,他戴上耳机,找到没人的角落,黑暗将他淹没,要命的窒息感才一点点流失。
最后,女神保持住她的“清高”人设,直到整个粉红的花期末结束,她依旧孑然一身。
这个结果让许意感到庆幸,只是开心中又流露出更多忧伤。
后来,他读文,她读理。
她仍旧是他平凡生活里不可忽视的闪光,是他暗无天日的苦涩里唯一的甜,却不再像窗外转头可见的凤凰花。
高考后,许意的名字第一次那么响亮,他以文科高考状元的身份进入所有人的视野。
升学宴那天晚上,他一个人走到海边,周围的小摊热闹非凡,四周散落的啤酒瓶盖儿与烟火味交织在一起,海鲜扑鼻的香。
“阿嬷,4桌一匝啤酒啦”,一声清甜的少女音穿破黑夜,振得耳旁鸣动。
无数个夜晚,辗转反侧停在耳旁的声音,眼前荡起那些破碎在记忆里,重复拓印,一遍遍加深,仿佛已经刻入灵魂的样貌。
他听到从肺腑传来的心跳,要卡进嗓子眼的痒。
许意猛然回头,涨红了眼。烟雾缭绕里,少女彩色吊带白色短裤的装扮十分清爽,海藻般的头发被发带裹在背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,此刻满面笑容。
他一步步走近,目光使向,她抬头自然看到了他。
“许意?”
俞洋的声音让许意回过神来。
“咳咳.......”许意不自然地转移视线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,宁冼说你今天升学宴啊,主角跑了?”俞洋轻快地笑,语气里不见丝毫疏离感。
“太闷了,我出来走走”。
“嗯,你是不喜欢那些阿谀奉承”。俞洋点了点头,转而眼神一亮,一如初见那回,“要吃柠檬虾吗?”
“嗯?”许意懵懵地看着她。
俞洋转身从身后的推车里抱出一个巨大的玻璃罐,许意连忙上前帮忙,她拿着夹子,取出一个个颜色漂亮的基围虾,摆在玻璃盘内,又摘了几片薄荷装饰,最后领着他在摊前坐下。
“庆祝我们状元升学,我亲手做的哦”,俞洋期待地看着许意。
他犹豫了下,默默叹口气,开始剥虾,在她期待的目光中送进嘴里。
“还行吗?”许意点头,俞洋再度舒展笑颜。
海风阵阵,脚边啤酒瓶磕磕绊绊发出碰撞的声响。
“首都,好远吧?”俞洋看向北方的海面。
许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只是应和,“一两千公里,你学理科的,应该比我有时间概念”。
“离家太远了”,俞洋看向摊前忙碌的人。
高考前,许意拼了命,不知道在跟谁较劲似的,好像只有这一个机会,丢了就再也遇不到,甚至不明白最后的意义是什么。
好像只是希望“洋洋得意”真的能成为别人口中的骄傲、如意。
后来,他以为他们是能站在一起,朝未来走去的人了,她却不往前了。
转学籍那天,听到江老师说,她预备留在本地。许意彻底崩溃,整个高中的兵荒马乱突然落下帷幕,他终于知道拼命的意义何在。
喜欢可抵漫长岁月,他用最笨拙的方式诉说和她在一起的决心。
可是,最终她还是喜欢凤凰花的少女,在晨起有露水的时候去摘花,带回一身泥泞。
完美女神,只是一个海边长大的普通女孩,她爱这片海,这片童年的美丽。可正是这份美丽,一阵风而来,把她的挚爱送去了更美的天堂。
她知道人间依旧美好,所以选择陪伴最亲的人。
“洋洋,送啤酒呐”,老人的声音从摊子后面传来。
“欸,来了阿嬷”发带随风飘落,落尽沙子里,海藻般的发也如稍纵即逝的风而去。
“俞洋!”许意拼劲全力朝她喊去,俞洋回过头。
“我……我喜欢你!”许意涨红了眼,感受到深深的无力。
这是来自现实所有的不确定,哪怕过了敏感自卑的阶段,成长为足够自信与她比肩畅想未来的人,他仍然给不到她最需要的安稳。
“我以后……能不能再来找你吃柠檬虾?”少女莞尔一笑,“随时欢迎”。
可是,后来十年里,许意只见过俞洋三次。
一次他生日,周妨和宁冼在俞洋家的摊子上,给他办了简单的聚会。
一次她去北京,参加实践活动,他作为老同学全程招待。
最后一次,她的婚礼。

暗恋是稍纵即逝的风,我以为你是惊鸿照影,却不想这阵风长久未过境,此后经年里总让汪洋巨浪翻滚,暗流涌动里埋葬着数不清的遗憾。
难以平复的又何止一桩桩、一件件刻入骨髓的深情,是我年少无为却遇到惊艳余生;终于拥有一切的时候,时间定格,大雨倾盆,记忆开始模糊……
起风了,那就让我最后一次想你吧!